师兄谈武术:我眼中的传统武术(五)

接上：《师兄谈武术：我眼中的传统武术（四）》

        武术与卖艺的，甚至教拳为生的武师，不管是理论还是实践，都是完全不同的。

        老太太教我们，读书识字是首要的，三四岁的时候，不管懂不懂，你的端端正正坐在小凳子小椅子上，对着字帖描红。当然描红只是一个形式，老太太念叨的是身要正，心要正，人要静，呼吸要稳和匀净。五感要打开。你可以感觉不到你自己，但是要感知身边的一切动静。要监督小伙伴做的对不对，也要知道有没有小动作。

        当然你不可能完全感觉不到自己，因为你还要练字。手要稳，说不定老太太就要来干扰你。

         小孩子做到这一点很难。大部分孩子写字就忘了监督，监督就忘了写字。或者身体坐歪了，或者忍不住要偷看别人，忍不住要讲话，然后被老太太的挥过来的细竹条吓一跳。

        细竹条在面前急速落下，然后消失，带动的风声就像脸上要挨一下一样。

         我也做不到两者兼顾，只能在专心练字的时候，稍微感知一下四周。我的身体干扰比较大，所以感觉自身要远超外界。而这在老太太看来就是人不够透亮，没有灵气，愚笨，没有习武的资质。

         我大约上小学的时候，村子里来了一个河南来的陆师傅，就在村子里的粮仓（空的）里住下，然后开始收徒弟。因为习武之风盛行，家家户户都把小孩子弄过去，代价不过是几斤大米而已。村里让他看仓库，给点工分。也参加集体劳动，但是因为没有地，所以比较少。后来就帮村里喂牛喂猪（集体的）。

        陆师傅太小的小朋友不收，必须要上小学七八岁的年纪。不管什么资质不资质，都集中在一起练拳练套路。好一点的才练负重跑跳的项目，还有其它就不是我知道的了。

        我因为太小，在家时间少，都在老先生家，差不多算是他家的半个儿子了。偶尔一趟回家，小哥哥在我面前打拳，把我羡慕得不要不要的。

         陆师傅也讲武德，但是他说的武德不外乎就是不惹是生非，不欺压弱小而已。

         和老太太讲的修心差别太大，因为老太太要求你的一言一行都不能随意，要观察，感知，思考，判断，决断。一只蚊子在你面前飞，不叮咬你，你就不能去拍死它。叮咬你，你不拍，你就是傻。拍不死就是你没本事。

          所以从小我就知道，蚊子有吸血的，有不吸血的。有公有母。蚊子不吸血也不是不能活，它们吸树叶的汁液一样能活，吸其它小动物的血也能活。吸人血不过是为了人血的美味和那么一丝贪欲。

          你不会拍死全部的蚊子，但是吸你的血的蚊子一定要拍死。

        拍蚊子也要有很多技巧，它吸得得意忘形时，最容易拍死，它忘了逃跑，吸饱了飞不动，所以它就得死。

       当然你拍蚊子的速度要够快，要能把它飞起来的距离全部算在内，做好提前量。如果你够技巧，你甚至能够卡住蚊子的翅膀。

       不要以为你够快就能拍死蚊子，因为你拍的时候，手会带出风。
   
       所以注意的事情不少，你会从中体会到很多哲理。

       而这，就是修心的一部分。

       陆师傅不会教这些，就是教练拳，也从来不讲一举一动带动的经脉运行，不会将其中的力量演变和阴阳转换。

       而峨嵋十二庄中最简单的天地两桩，老太太差不多都掰碎了，揉开了给我讲。

       因为动作不是重点，重点是感知，是心境，是修心。

       一样的教法，其实个人的体会是不同的。

       我因为从小生病，不得不收到身体的影响，所以凡属于身体有关的东西，都下意思地厌恶。我总是会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涉及到哲学的东西。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得到老太太的真传。

        同样是按摩和揉开肌腱，我想到的是疼痛，坚忍，呼吸，逃避疼痛。

        基本上把老太太讲的，那条肌腱在什么动作时起到什么作用，都到创伤时会有什么样的影响，会形成什么样的缺点可以被你利用等等全部忘光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。肌腱，骨骼，关节，经脉，穴位，有涉及神经的穴位，有涉及气血的穴位，种类繁多，知识庞杂。老太太讲的也都是老辈子做同样的事时讲的东西。

        我只听了一两个月左右，就因为受不了而停了。

        但是我现在十分后悔，因为如果我听上三年，就算是再不想听，大概也会听熟了吧。

        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前人的积累和经验在里面？

        看来我确实不是那块料，朽木不可雕也。

         我一直说卖艺的和习武的有区别。而我也严重地认为所谓的铁砂掌什么，可能就是为了卖艺而弄出来唬人的。我曾经见过卖艺的把自己的关节卸下来就跟卸的玩一样，还有各种自残的“功夫”。

         而所有练这些功夫的人，大多要收到老先生的念叨。最典型的就是那位练铁腿功踢死人的武英级武师。因为他六十多岁就去世了，一生的毛病。最严重的就是腿。

         那个武师家里是开打石场的，家里有一片山出产一片一片的青石。过去日子过得苦，他就在打石场抡大锤打石头。很小，据说十来岁就开始了。

        打擂的那会儿正年轻气盛，原本打不赢，被人打倒几次，但是被人提醒倒地用了“兔子蹬腿”，结果是一腿一条命。之后寻仇的人就来了，其实提醒的人也是寻仇的重点，武师这边来的人据说还颇为讲理。

        寻仇的人来不来，武术都是怕的。所以就刻意练腿功，铁腿。评上武师是因为他一脚在铜板上提出了一个脚印。逢年过节，他在晒场表演铁腿功是一个比较传统的节目，不过刚开始只是为了震慑仇人。

         在晒场里两脚墩地，打出脚窝，然后向牛耕田一样走上半圈。

        “功夫”深了，打石时，偶尔也用上脚。但是四十多岁就找老先生治病了，骨骼都变形了，关节骨缝全完蛋了，没法治。老先生就禁止他再练腿功，用药维持着。完全成了跛子，好在那个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了，寻仇的人也不来了。

         除了腿以外，强烈的震荡还影响了脑部，头痛是常见的，心肺也有问题。
 
         老先生一直说，你这是何苦呢，练这个，跑都不灵活了，就一卖艺杂耍的，得不偿失。

         武师说：这不是没法子吗？我还要传后呢，晚死总比早死好。

          陆师傅让土地负重跑，老先生知道后，还专程在来我们家时看了一眼，见就是在腿上绑的沙袋，摇摇头就回去了。

         老太太说，反正他们也练不长，随他们吧。

         确实，那些哥哥们没有几个跑三个月的。跑一年的一个也没有。

         我问，练轻功不是这样练的吗？

         老太太说：传信的时候是这样练的。

         后来我知道，老太太说的负重跑，其实是一件很重的全套衣裤，上面不是扣子，而是十分精致牛皮口袋。因为负重要施加在全身，在树林里跑跳时，架子要拉得很低，蛇行兔步，如猴子一样手脚并用。隐蔽，快速，要懂得利用手脚包括身体在碰触的树木和物体上借力。如乳燕归林，如猕猴过境。

           所以轻功，不是光腿跑得快，眼尖手快，借力卸力，全身都要用上。这样才能在树林里穿越，而如果你的感知和反应足够敏锐，能够把你穿行的声音混淆在风声雨声之中，那才是真正神不知鬼不觉的轻功。

           当然这样的人，在平地，空地上，因为无法借力，跑步时的双腿不是伸展，而是弯曲，他们有可能在短时间穿越沟壑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，但是总体上，还不如平常人跑得快。

          而且他们也不可能持续奔跑，因为他们需要控制自己的呼吸，尽量低于环境的噪声，甚至把呼吸和心跳，运动时的摩擦声与环境噪声混在一起，达到让敌人无法察觉的地步。他们还需要随时找到隐蔽物，遮挡身体。

          所以，如果搞运动会，他们绝对跑不过稍微练过跑步的人。

        呼吸，运动状态，力量分配结构，都限制了他们在平地上的奔跑速度。

       可是如果实在森林里，如果实在黑暗中，如果是在建筑群中，他们能够毫无声息地掠过你的身旁，等待你的是死亡。

         我没有见过老先生老太太出手，他们是医生，有浓厚的书卷气。乡人对他们都十分尊敬。他们的很多东西不是表现在什么比武打斗之中。而是在平时的一举一动，一言一行。谦虚谨慎，洞如观火，明察人心。很多人认为老先生是不是跟我家家门的算命先生学过，因为他能够准确说出你自认为是隐秘的事情。其实我知道不是，那不过是望闻问切中，望诊的结果，老先生丰富的经验也许还加入了其它的东西，但是大体上没有脱离望诊的范畴。

        其实这方面，真正厉害的还不是老先生，而是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太太。

        不管怎么样，我是没有见过两老对谁动过手。我只是看见运刀自如削晒干的药材时，才惊叹老太太修长的双手的灵活度与力度。我只是从老太太平时走路时的稳定，优雅中感叹老太太的气度。

       丰富的经验与学识，敏锐的眼睛，偶尔散发出来的气势让我毫不迟疑的相信，我小小的身躯在她手上搓揉时，性命只在一念之间。

        这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让我到现在都不愿意把脑袋交给理发师的手中，因为我总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。到现在为止，如果不是亲近的人到了我背后，我的整个背心都会起鸡皮疙瘩，脖子和双肩都会发硬。其实亲近的人也会有感觉，只是比较容易控制而已。

         我见过的真正“打斗练习”是在陆师傅的身上。而这让我知道，陆师傅教徒弟只不过是谋生手段，只是敷衍，并没有把“真本事”教给那些哥们。而后来见到的比武，就真的只是比武了，比教徒弟更加敷衍，毫无趣味。

        茂密的竹林之中，两米多长的竹竿是根本耍不开的。所以所谓的棍法就是一个由头，陆师傅一样用出了身体靠在竹子，手脚击打和压迫竹子借力，利用反弹力，身体与手脚合一，成为一个整体。

        他能够在一瞬间借助弹力变换好几个方向，利用手脚、身体的旋转，竹子的弹力飞起两三米高，长长的竹竿在竹林中，除了他有意的拨打以外，居然不会碰到其它东西。

         他没有想打拳一样持续动作，而是蓄力，瞬间完成眼花缭乱的动作后，蹲下来，平息呼吸和再次蓄力。

         当然他也只是“练习”，没有那种一击必杀的气势与杀气。只是练习。

          但是这种联系是符合老太太讲的理论的，其中隐藏的杀机能够让我的心里发麻。